这样的狂野清晨 早晨6点钟不到,我即被手机的闹铃叫醒。营帐外的天空中,已布满了朝霞。我用热水壶烧起了开水,泡上了一杯奶茶,然后从密封的罐子里,拿出了一些曲奇,打开阳台的门,坐在沙发上,享受着非洲的黎明。耳边满是喧响的虫鸣。 6点一刻,走出营帐。一位马赛守卫站在不远处的小径旁。他拿着梭镖,身上披着红色格子的披毯,在绿树之间很醒目。他立刻赶到我的前面,为我带路。漫天的彩云在他的身后浮动。 走到酒吧的营帐,与里面的侍者互致早安。他在这里早已摆放了不少点心,给早上Game Driving的宾客准备的。 6点半钟,坐上越野车。早间气温很低,一名马赛卫士拿来热水袋,放在我的膝盖上。再给我盖上摊子。开始起程,20多分钟的行驶,都没发现什么动物。这里与在马赛马拉频密地发现一大群大象、一大群羚羊的状态不太一样,碧绿的草原上一片寂静。 终于发现了一群狮子。它们聚在一起,有十多只,在晨光中沉睡。等候了片刻,只有一只母狮子,仰起头,张大着嘴,打起了几个哈欠,然后又沉沉地睡去了。 司机用步话机与另外一位向导联系。对方告知前方不远处的一丛树林旁,几头狮子刚捕猎完毕。他一踩油门,车子飞速地向前奔去。赶到了那片树林,那片树林直径大约有30米,非常茂密,我们转了大半圈,听到里面有啃食的声音,但无法看到里面的狮子。 正在遗憾之际,突然看到一只斑鬣狗,嘴里叼着羚羊的两条腿,从树丛中冲了出来,它的身后跟着两只黑背豺,斑鬣狗急速地想甩开黑背豺,黑背豺紧追不放,双方一路向低洼的草地奔去。 斑鬣狗身上长着灰褐色的斑点,是一种凶残的动物,食鲜也食腐。一般的说法是,狮子或豹子所猎杀的动物,大约有一半的猎物,都会被斑鬣狗所抢走,但也有另一种相反的说法,说斑鬣狗猎取的食物中,也有不少会被狮子或豹子所抢夺,但从我在非洲这么多年的现场观察来看,尚未发现狮子、豹子抢斑鬣狗的食物这样的事情发生。 这还需要更深入的了解。大自然中,并没有太多是非曲直的分野,唯有拚了命也要活下去的基本生存法则。 目前已有研究人员在监测斑鬣狗、狮子和猎豹的数量并将斑鬣狗列为前哨物种,也就是说,正是在这样凶狠的掠食者身上,才能一窥非洲野生动物食物链上的搅局者,并从这个搅局者的行为中,反推出如狮子和猎豹这样的顶级食客的生存轨迹。 我们驾车紧随其后。在离它们十多米的地方,静观其猎食之争。斑鬣狗把羊腿放在地上,大口地啃食着大腿连筋的部分,两只黑背豺一前一后站着,不时地企图靠近食物,这只壮硕的母斑鬣狗,凶狠地将它们驱赶出去。 斑鬣狗已经将骨头上的肉,基本啃干净了。它开始吃其中的一根腿骨,发出的“咔咔”的声响,清晰可闻。我此前在一个保护区内,看到一个小型展览中,其中有各种动物的粪便标本,斑鬣狗的基本呈白色,现在我得知了这种凶残的掠夺者,啃食其他动物的骨头,是真的。不一会儿时间,那根长长的腿骨,就只剩下一小截了。 在另一个保护区,我曾听向导说,曾有醉汉被斑鬣狗从茅屋中叼走的事情发生。难怪当地人说起斑鬣狗就色变。也正因为斑鬣狗是这样的狠角色,它们在西方文化和非洲民俗中,一直属于臭名昭著的角色。早在亚里士多德和老普林尼的著作中都可以找到评述。斑鬣狗一直被视为“丑陋的”和“懦弱的”,或者是“贪婪的”和“愚蠢的”,有着巨大的危险性。我也经常会看到斑鬣狗有时会趴在水边的滩涂上,一身脏兮兮的样子,加上本身身体上的斑点和觅食时吃相比较难看,看上去就不太讨人欢喜,世界自然保护联盟(IUCN)的斑鬣狗专家们确定这种负面评论,会不利于该物种的持续生存,但恶名已经形成,也就很难去消除。 此刻,天空中盘旋着好几只秃鹫。它们被剩下的一只羊腿吸引过来,最后一共来了十多只,这样总共有了斑鬣狗、黑背豺和秃鹫三支猎食的势力,在相互争斗。 斑鬣狗快速地把第二根羊腿也吃得只剩下了蹄子部分,扬长而去。这时,两只黑背豺急切地扑到刚才放猎物的地方,地面上几乎已没有可吃的东西了。尽管这样,其中的一只黑背豺,还在不停地驱赶另一只黑背豺,还有在它身后虎视眈眈的秃鹫。 黑背豺也撤退了。终于轮到这群秃鹫一拥而上了,除了一些极小的肉末之外,它们也已找不到可食之物了。这场猎食之争中,以凶狠的斑鬣狗的独享而告终。 这场持续20多分钟的这样的场景,也是我近年来观察这三种猎食者最为精彩的一幕,这就是——非洲寂静的搏斗,生物链上的各种动物,在这转瞬之间,完成了它们的被杀戮、被驱赶或吃独食的不同命运。 我们从低洼的草地开回那片树林,速度很快。我瞥见树丛中有一只母狮子的眼睛。赶紧让司机停车。驶近之后,发现了精彩的一瞬——这只母狮正在啃食一只雄性黑斑羚的脑髓。它双爪握住黑斑羚的头骨,用长舌舔着头骨,然后咬开头骨,慢慢地吸食脑髓。 然后,它突然跳了起来,后面有些声响,露出另一只母狮的侧脸,原来旁边还有一位猎食者。即使是狮子这样的食客,也无法慢慢地享用猎物,吃上几口,就需要不断地抬起头来,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情况。而那只刚才吃饱了的斑鬣狗,还徘徊着树丛边上,时刻准备着从狮子的嘴里再抢夺走一些食物。 多年前,我第一次来到马赛马拉时,黄昏时分,当时一只母狮放下一只刚生下不久的小狮子,与另外两只母狮去合围远处的一匹斑马。那位司机告诉我说,这样的情况下,小狮子其实很危险,经常有小狮子在妈妈去捕食时,被斑鬣狗叼走的情况发生。 午后的温情 上午近10点钟,我们结束了早晨Game Driving,开回营地。经过一座山岗,远远地看到那些造型别致的营帐,掩映在非洲的绿色丛林之中。镜头稍微偏一点,就看见了我所住的2号营帐和旁边的1号营帐,在青山的背后,昂首挺立着一只长颈鹿,在晨间的阳光下,焕发出一种质朴的光。 在营地餐厅享用早餐。平台边缘的台阶上,有一只蹄兔,张着晶亮的眼睛,在张望着。在酒吧营帐的下面,是一方泳池。碧绿的水,映衬着山谷和蓝天。 早餐后,回到营帐休息。中午时分,温度有点高。这样的山地就是昼夜温差比较大,这估计也是这个营帐如此设计的原因——外层高耸的帐篷飞檐结构,在其下形成了一方空间,使得下面的营帐内的温度不会上升或下降过快。如果没有这层飞檐结构,帐篷内的温度估计会更热。 午后时分,就在阳台上静静地阅读。四周各种的鸣叫,显得整个环境更加地清幽。下午4点,来到出口处的候车平台等车。这个平台旁有一棵树,其中的树枝离我的身体不远。我浑然不知这时有什么情况发生了,只见不远处的一名马赛卫士,迅速地奔跑过来,用他手中1米多长的木棍,朝着树枝上用力打去,一条绿色的手指粗细的蛇跌落下来。这条蛇长约40多厘米。它顺着木板平台,迅速地逃遁了。我感激地向马赛人致谢。 刚才这条蛇就是顺着树枝爬上来的,如要袭击我,也就是很近的距离了。因为它很细幼,加上颜色与树枝的颜色相近,不留意根本就无法察觉。我后来查了下资料,这条是幼年的东非绿曼巴蛇(The Eastern Green Mamba),树栖蛇,剧毒,移动快速,人被咬后如不抢救,一般在30分钟内死亡。在非洲,有不少传说和故事,都与这种毒蛇有关。 坐上越野车,开始下午的Game Driving,不远处,一匹幼年的斑马在它妈妈的身旁跑前跑后。它们的眼睛晶亮。司机的步话机再次急促地响起,我知道又有惊喜在等待着我们了。司机旋即一路加速,开到了上午发现鬣狗的那片区域。在一片如茵的树丛外围,一只小花豹(Leopard)正和它的妈妈,在不断地翻滚嬉闹呢! 这只小花豹看起来已有近1米长了。司机说它大约半岁大,它的妈妈大约4岁。这只小花豹不断地在它妈妈的身上滚来滚去,轻咬着妈妈的肚皮,还把头钻到妈妈的前爪窝内。花豹妈妈大概有点痒,张大了嘴,吐出舌头,一副既享受又有点受不了的样子。这种难得一见的温情,让四周不断围拢过来的车辆上,一阵阵快门声响起来。 它们嬉闹了20多分钟,小花豹才消停一会,母子趴在一起,锐利的目光看着四周。在这绿荫如梦之地,那种温情让人在这残酷的动物世界之中,感受到那种可以触摸的热度。 这只母花豹,开始撅起它那条华丽的豹尾,用舌头慢慢地梳理清洁,然后趴到树干上,小花豹也开始爬树。而后,那只小花豹自己到一边玩去了,它在阳光下的草坪上逡漫步,还不时地练习着腾跃。母子在草地上游走着,那只小花豹直奔着我们的车子而来,它的小眼神里已散发出野性的光芒。不久之后,它即将成长为一个优美而凶猛的捕食者。 看到落日消尽。夜色降临,地平线上那一穹匀静的湛蓝中,长颈鹿和黑斑羚化为剪影,越走越远。 篝火燃烧的夜晚 回到营地时已是晚上7点钟。半个小时后,在马赛卫士的陪同下,来到中央休闲区。今天的晚餐将设立在这里。篝火熊熊燃起,营地内的近20名马赛卫士,从营地外,和着马赛的号子,低沉而有力地列队而入。他们在篝火前的空地上,在夜空中不断地跳跃起来,那雄壮的节奏,让人热血沸腾。 我忽然忆起多丽丝·莱辛(Doris Lessing,1919—2013)在获得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的获奖感言。这篇感言是莱辛从回忆在津巴布韦三天没吃东西的一些女子开始的,在感言最后几段话至今读起来,依然令人感奋: 我们拥有语言、诗歌和历史的遗产,它永远不会被耗尽。它一直在那里。 我们有着丰富的民间文学遗产,它们来自年老的故事讲述者。我们知道他们中某些人的名字,但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已经失传了。讲故事的人来来回回,退回到林中的一片空地,那里篝火燃烧,年迈的巫师们载歌载舞。我们的文学遗产就是始于火焰、魔法和精神世界。这也是今天它们仍然被传承的缘由。 去问问任何现代故事讲述者吧,他们会说,总会有一个时刻,他们会被火感动,我们喜欢称之为灵感,这可以追溯到我们生存竞赛的开始,回到塑造我们和我们世界的大风。 故事叙述者就隐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中。故事发生者永远和我们在一起。让我们假设,当我们的世界被战争摧毁,我们所有人被很容易预见到的恐怖所蹂躏。让我们假设,洪水冲毁我们的城市,海平面上升,但讲故事的人还会在那里,因为正是我们的想象力塑造了我们,保持了我们,创造了我们——对于所有的幸事和噩梦而言。当我们被撕裂、被伤害是甚至被毁灭时,我们的故事将重塑我们。故事讲述者,也是梦想的制造者,神话的创造者,他们是我们的凤凰,代表着我们大多数创意中最好的一面。 那个可怜的女孩艰难地穿过尘土,梦想着为她的孩子提供教育,我们并不认为我们比她优越多少——尽管,我们屯满了食物,橱柜里挂满了衣服,以及令人窒息的奢侈品? 我的思绪回到营地。那些马赛号子已经慢慢减弱。夜空宁静下来了,我突然意识到,如同这些故事讲述者一样,我们用汗水与时间雕刻出来的身体和灵魂,棱角越多,遇到光的时候,就会越闪耀。 篝火的火苗也变小了,可能会暂时熄灭,但人类精神永远不死。在非洲的苍穹之下,每一个灵魂都有可能成为这样的故事讲述者。 (本文辑自《非洲苍穹下》(On Africa Time)第三章节。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