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想必由群居且好斗的动物进化而来,不然为什么世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害怕寂寞而趋求热闹,厌恶黯淡而向往辉煌。但是,人超越所有其它动物成为万物之灵,恐怕不是因了热闹而是因了寂寞。回望人类文明史,真正的智慧、伟大的思想和发明,绝大多数并非产生于热闹之中,也不定能有辉煌的结局。因此,一位学问大家告诫他的学生:忍不住大寂寞,做不得大学问。 学生是否能够谨记先生教导,忍大寂寞,做大学问,那就不得而知了。不过现在的“学者”,三十刚出头,出二三十本书的,可是大有人在。面对如此“天才”,那先生不知是何感想?是先生背时了,还是后学的基因发生了突变?有时候我真怀疑那些书都是怎么写出来的,都有什么价值。被孔子喻为龙的老子,在“国立图书馆”期间几乎没有著述,西出涵谷,应关令尹喜再三恳求,才在牛背上写下《道德经》,区区五千字。那五千字很是了得,立刻赢得一片辉煌。然而,老子径直西去,把辉煌远远抛在身后,留予世人去研究,自己仍旧独个享受寂寞。 这大概即是今人与古人的不同吧。古人治学,大多为立说传世,非常认真,常常是毕其一生精力写一本书。因此,书写得辛苦,处境也多落寞。如司马迁忍辱治《史记》,曹雪芹落泊作《红楼梦》,都是逆运当前,悲戚在胸。今人研究,大多为虚名实利,好走捷径,往往是白发未生已是著作等身。好在科技发达,有网络下载、复制粘贴诸多功能,极其便利,写书不再是辛苦差使;或者干脆花些钱财,用每千字十至百元不等价格买过文稿,署上尊名便可,也符合市场经济规律。笔者看过一本感悟人生类的书,作者被吹捧成大师一般,好生厉害,其实书中大多是摘引、转译之类东西,几无自己的真感悟。书店里这类读物汗牛充栋,倒是装饰出一派繁华文化景象,只是少了读书人应有的宁静气氛。 不过,现代广告术发达,不管你是何等的喧嚣与浅薄,一经精心包装立可转化成令古人也要心动的眩目的辉煌。 摄影界就遍布这样的辉煌。那光芒来自金牌银杯以及繁多的名衔,极有可能产生于1/60秒甚至更短的瞬间,比之下载粘贴远要便利。难怪许多在其它行业发展不了的男人女人,纷纷转向摄影,凑上影像时代的新热闹。摄影这锅水就这样沸腾着,热气冲得比哪门艺术都高。 热闹的地方便没了寂寞。满天飞的摄影作品炙手可热,可惜缺少沉静的份量。百花争艳圈内闯猛得可以的中国摄影,拿到大文化界却象是个小媳妇总躲着人,拿到荷赛上仅剩下李楠与王瑶的威风。包装和炒作的东西,拆开来便会露出真面色。 毕竟,摄影没有真的辉煌,比其它文化艺术门类更经不起“点击”。然而,没有真辉煌的摄影可不寂寞。或许,摄影天生是一种运动型的艺术,就是这样风风火火猛猛烈烈的。有趣的是,刚刚在悉尼为中国赢得第一枚奥运金牌的上海姑娘陶璐娜,却把成功归因于自己的心态。她对记者说的第一句话是:“没有什么压力,我自己打自己的。”事实上,不管是偏动的活动,还是偏静的活动,真正要达到高境界,都是非静心不可的。诸葛亮说:淡泊以明志,宁静以致远。淡泊也好,宁静也好,无不是以忍大寂寞为前提。因此,大事业、大成就,其背后最重要的支持便是常人不堪忍受的大寂寞。 一次,与一位影友私谈。他问,艺术的动力是什么?我说,痛苦。他又问,艺术创作的最好心境是什么?我说,孤寂。 真正的艺术是孤独人的事业。寂寞中人,感情最为丰富细腻,能够体验人所不能体验的生活,感悟人所不能感悟的道理,发现人所不能发现的创想,获取人所不能获取的能量,最后成就人所不能成就的事业。最近看了杜英男的《伦敦的日子》,书中处处是作者在异国他乡孤独、苦闷心绪的映射。如果没有这番伦敦流浪般的经历,杜英男是不可能完成这样一本充满感悟的图文并茂的好书。 为什么许多作家成名前写出传世之作,成名后却业绩平庸?是因为出名后应酬太多创作时间无法保证?是水涨船高后无法深入生活?这些当然都有一定影响,却都不是根本的,最根本的是因为失却了原先使他变得十分敏锐而智慧的孤寂心境。[FS:PAGE] 钱钟书说:“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,何必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?”这是针对吃鸡蛋的人说的,其实这话应该有针对“母鸡”的另一种说法:“你生了一只蛋,何必把自己与蛋一起卖掉?”下蛋后叫过几声也就归于沉默,这已是明智的“母鸡”,而钱老是只管下蛋从不叫喊的“母鸡”。正因此,他才成为中国的“文化长城”。这无意印证了老子的无为思想。不名而名,乃真名;不利而利,乃公利。 凡大智慧者,可能都这般寂寞而柔弱的吧!老子本人就是忠实履行自己的“道德”思想的典范。 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谿。为天下谿,常德不离,复归于婴儿。 知其荣,守其辱,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,常德乃足,复归于朴。 知其白,守其黑,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,常德不忒,复归于无极。 明白人所共趋的那一面,却坚守人所共恶的那一面,这是何等的智慧与襟怀! 水处人之所恶,顺势而下流,地球上才会有大海的浩翰与深沉。上善若水,寞寞又寂寂,人类才会有超凡入圣的智慧和思想。 |